冯远征:实力派演员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片子剪出来以后,我总是忍不住拖到3分22秒处多看几遍,那是冯远征的几个电影片段,演技太好了,短短十几秒,三个角色,三种性格,三个完全不一样的时代与人,而后面被他自己提及的话剧《司马迁》里一句“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更真是在他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就让人感动地想要流下眼泪来。
一个演员可以用作品说话,用角色说话,这是最大的骄傲了吧,然而冯远征远远不止于此。
20年前,电视剧《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开播,冯远征在其中饰演的安嘉和,扭曲、神经质、暴戾,被今天的观众称为“中国荧幕第一家暴男”。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角色背后,是一个男孩默默磨炼演技的无数个日夜,从最早报考电影学院因为“形象一般”被拒,到后来被自己的老师说“你长得这样能演啥呀,痛苦吗”,外界之于个人形象的否定反倒让冯远征学会去长本事,让他更踏下心来去琢磨如何把人物演好,直到遇到“安嘉和”。
20年后,冯远征身上更重要的身份,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副院长。北京人艺,殿堂、荣光,这个担子太重了,市场环境的流变,戏剧演员的更迭,北京人艺要保住它的品质就需要源源不断的好作品、好演员。但冯远征自己也承认,老一辈有于是之、蓝天野,后来有濮存昕、有他自己、有吴刚、何冰,而现在,还能被叫出名字来的年轻演员,少了。于是,他要给年轻演员做思想工作,要请来各种各样的好老师给他们上课,要把人艺的老规矩贴到墙上,要亲自站在舞台上排练厅里言传身教。
2个月前,我们在北京人艺见到的正是这个忙碌到常常不吃午饭的副院长冯远征。他理解新人的出走,是因为现实的逼仄;他看见行业的泡沫,回以具体的行动;他收敛自己,也释放自我,他诉说诠释角色的兴奋,和被观众记得的幸福,亦带给镜头前的我们兴奋和幸福。尤其是司马迁,那个让他一边跑一边流泪,一边读懂的历史中人,经由他表演出来,爆发的精神能量,足以在一瞬间感染所有人。这时候,仿佛更抽象、宏大的议题都变得不重要了,我们只是仍然需要冯远征,仍然希望一直有冯远征这样的演员出现,这是他留给人艺的可能性,也是留给中国观众的念想。
本期《大家》对话冯远征,以下为文字实录。
01
大部分演员都在底层努力,没有流量
凤凰网读书:这个剧院应该有60多年的历史了?
冯远征:今年是65年,对于我们来说特别像家一样,无论是这些石头,包括已经被磨了65年的地板,对于我们来说都特亲切,而且我们自己会感觉它有一股独特的味道,这个味道其实可能就是家的味道。
凤凰网读书:有一个明显的感受,人艺的演员跟其他的演员在一起的时候,有特别不一样的气质。
冯远征:这可能就是人艺气质吧。我们刚进剧院的时候,老艺术家给我们上课经常讲的一句话就是做艺先做人,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演戏。其实这就是说你没有好的德行,你也演不好戏,事实确实就是这样。
我们有一些人因为利益原因离开了北京人艺,很多人觉得惋惜,待了那么多年走了,我觉得是正常的,而且是好事,对他、对我们都是好事。对他来说,他可能有更广阔的天地,去挣钱了,因为他想的就是那些;对我们来说,我们并没有失去什么,因为我们会有源源不断的年轻血液输入进来。
就像昨天,我们就在这个排练厅开了一个年轻演员沟通会,要跟年轻人谈心,让他们谈谈对我们的意见,谈谈对我们的希望,未来工作需要帮助他们做什么。我印象中2016年的时候,开年轻演员会,一开会,10个演员来,昨天来了将近60个青年演员,几乎在北京的全来了。我特别感慨,也特别感动,在于第一,我们这些年为他们服务,没有白付出,他们对我们更信任了,第二是向心力,人艺的向心力还在。
凤凰网读书:像您刚刚提到那种中途离开人艺的人,是不是也跟现在外面流量、市场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有关系?
冯远征:有这样的,有的人为了钱去演戏,我觉得这没有任何问题。我经常跟年轻演员说,你选择角色的时候,如果把你所从事的当作饭碗的话,如果来了三个戏,哪个给钱多就去哪个,这是你现在的生存法则。但如果你要是为了事业,把这个事情当作事业的话,那三个剧本放在这儿,你选择对你未来最有好处的那个戏,可能它是给你钱最少的,但是你一定要毫不犹豫地去选择它,因为它对你的未来是有好处的。
所以翻回来说,你在从事这个职业的时候,你首先要想好,我要成为什么样的演员。那么就看你的初心是什么,初心是我要做演员,做艺术家,那你的使命就是演好戏;初心是我要做明星,那你的使命就是制造新闻,不断地让自己曝光,演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拥有大批的粉丝,拥趸你,就可以了。
凤凰网读书:很显然您选择的是演员这条路。
冯远征:当然。
《天下无贼》剧照
凤凰网读书:刚才您提到了年轻演员,我就想问一个问题,像于是之老爷子,蓝田野老爷子,这是老一辈的人艺人,后来到了濮存昕老师、宋丹丹老师,包括吴刚老师,这也都是我们能说得上名的,但现在人艺的年轻演员,我们好像一个名字都说不出来了。您觉得这个问题出在哪里呢?
冯远征:也不会吧像王雷,像于震,还有一些能够说上名字的。当然了这也是,无论是濮存昕,你点上名的,都是在外面先出了名,又带回来观众。所以我们不排斥很多年轻演员出去拍戏,我们也不排斥他们去外头出名,但是有一点就是,首先要立足于北京人艺,因为你必须在人艺先长了本事,你再出去。
再一个就是,我觉得这几年,实力派演员的创作机会越来越少,是因为流量的问题,好在国家现在在抓这个事情。我相信在调整好以后,当市场上需要大量的演技派演员的时候,我们人艺的年轻演员就会爆发他们的演技,就会爆发他们的小宇宙。所以我觉得我们不怕。
凤凰网读书:有没有一些演员,他本身很努力,甚至也很有才华,但他可能一辈子都遇不到一个让他彻底破圈,让所有人都印象特别特别深刻的作品,就有没有这样的演员?您在生活中。
冯远征:有,太多了。这个行业其实就是金字塔,能够遇到天时地利人和的演员很少,绝大部分都在底层努力着。因为没办法,每年的产量就那么多,每年是不是能出精品都不一定,所以谁赶上了,就是谁的。
吴刚,也是奋斗了那么多年,达康书记让他大火。他前30年干嘛呢?当然在努力演戏。如果他没有遇到达康书记呢?他可能还是那个吴刚。他现在当然也还是那个吴刚,只不过他的流量变了,大家对他的认知度不一样了。
《人民的名义》剧照
所以演员就是这样。我们也有很好的演员,可能也是一辈子没碰着很好的机会,但不妨碍他是个好演员,在舞台上他很放光芒。
凤凰网读书:后者这种是不是反而才是我们大多数的人?比如我们很多人一辈子就是勤勤恳恳打工,就做一个打工人。
冯远征:一样,我们全中国有那么多的话剧团,但是你细数数,北京人艺从老艺术家到现在,我估计三四百、四五百演员足有了,当然我们现在100多个演员。那500个演员当中有多少个有名的?还是大部分都勤勤恳恳地在舞台上。不是说北京人艺的演员就一定能出大名,不是。而且本身这个行业就是需要大部分这样的演员。
02
演安嘉和被记住20年,是一种幸福
凤凰网读书:跟您说话的时候,一直能看到后面的“戏比天大”四个字。回到您刚进入表演这一行的时候,想跟您聊聊,因为我看了您的书,上面写着高中毕业的时候,错过了高考,就只能去一家工厂里面工作。
冯远征:对,做拉链。那段时间其实,当找到工作的时候我特别兴奋,因为工人阶级领导一切,那时候有宣传画,就是比如说戴着鸭舌帽,有一个护目镜,白毛巾,劳动布的那种工装裤,套袖,拿着钢钎,我就觉得,哎呀,太帅了。
结果我就去了。去了以后发现是作坊式的,去那以后给我发了一个围裙,没有工装裤,发了一副套袖,发了一个锤子,给我领到我的工位,让我开始练习用锤子一点一点砸拉链的堵头。那个是需要练技术的,因为砸重了就折了,砸轻了就不紧,就坏了,那个力道需要练。
就“哗”,这边一排,长条桌,一张桌子大概坐四个人,就是八个人,面对面,一溜都是“铛铛铛”,全是锤子敲击的声音,谁也不理谁,就敲。为什么?计件。敲一个大概一分钱还是多少钱。
所以当时特失望,失望在于我以为是一件轰轰烈烈的事,结果发现就一个小锤子放那做,我不是歧视这个工作,只是离我的理想差距太远了,所以有些失望。但还是踏踏实实在那干了一段时间。干上一段时间,正好那个时候每个工厂当中都会有文艺青年,就被他们鼓捣着我跟着去报名,然后他们说你也报吧,跟着我们一块儿玩吧,就这么报上了。(注:此处指冯远征与工厂同事一起报名的业余表演培训班。)
冯远征旧照
凤凰网读书:那个时候是不是整个北京,全城都有那种文艺热?
冯远征:其实跟现在有点像,现在是为了出名,那个时候是为了文艺,那个时候真的是大家觉得文艺是一件特别高雅的事。所以那个时候我们有一句玩笑,说街上走了五个年轻人,掉下石头砸死五个,两个是学导演的,三个是学表演的。你会经常在胡同里走着,两个人一见面,“嘿,你好”,大家就知道这是学表演的。那会儿就是这样以学表演为(骄傲),所以那个时候特别丰富。
凤凰网读书:我好像是听说您曾经拎着个录音机,去景山公园过是吗?
冯远征:没有,我们一帮人,家里有录音机的就拎着一个录音机,跑到景山公园找一个亭子,就到那儿跳舞,那叫“当众孤独”,在那儿还朗诵,朗诵独白,“生存还是毁灭”。逛公园的人看着都说,这群人有病,但是那时候就是觉得“当众孤独”就要这样做。
还有那种给人家表演的,蹭车,那会儿都没什么钱,就想省点票钱,就说咱们要考验咱们的表演。上车,从这门上去,上去以后就在那儿等着,快到站的时候,一个女孩突然给旁边那个男孩“啪”一个嘴巴,“臭流氓!”然后我们一帮人“哎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就开始演。“他摸我,臭流氓”。所有人都看着,这怎么回事,我们这几个到站,正好那个车门一开,我们连推带搡下去了,还演呢,所有人看着我们。等到车门一关,车一开,我们一帮人就冲车上(扮鬼脸)“啊啊啊,我们胜利了”。就是用表演的方式来逃票。但是就觉得自己是在用表演,在试探我们的表演是不是演得很真。现在想想这样做不太好,但是那时候就是青春时期的恶作剧。
凤凰网读书:您在表演培训班学这个东西的时候,并不知道以后一定会当演员对吗?
冯远征:对,当时就是喜欢,喜欢完了以后,就开始挺上心的了。
1990年,冯远征(左四)与朋友们
凤凰网读书:我看过很多年前您在北京卫视做的一个采访,当时那个主持人说,冯远征老师不是那种男主脸,不是特别“打眼”,您认同这个说法吗?
冯远征:我认同,要不然当时老师为什么说你长得能演啥呀,痛苦吗。因为我那会儿比现在还瘦,五官比较集中,老师看着我就发愁,说,冯远征你怎么长这样?
因为那个时候的审美是唐国强老师那样的,浓眉大眼。老师就说,你看你能演什么,你帅不过唐国强,硬不过朱时茂。那会儿朱时茂叫中国的高仓健,所以他老立着领子,整天皱一眉头。说你又丑不过陈佩斯,陈佩斯丑成那样能演坏人,你这样能演什么?我回家也看着镜子,恨我爸我妈怎么把我生成这样。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我觉得老师这样对我的否定,倒让我学会去长本事,就是我磨炼我的演技,让我更踏下心来去琢磨如何把人物演好。所以为什么很多看过《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的人,看我这张脸就会害怕?还是在表演上下了功夫了。
凤凰网读书:既然提到安嘉和,我挺想问问您,当然他让你家喻户晓了,但也因为这样一个角色,他在一定程度上限制,或者说定格了您的荧幕形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会不会也会有一些遗憾在里面?
冯远征:没有遗憾,说实话我觉得是一种幸福。因为一个电视剧的人物形象,这个角色到今年是整整20年,人们见到我,还会说安嘉和,还会说《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那其实我觉得挺难的,说实话。试想我们有那么多电视剧的形象,20年前的到今天你能够谈到几个?实际上不多的。所以这是一种幸福。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剧照
03
演员是创造性的,跟传统匠人不同
凤凰网读书:是不是在人艺里面,规矩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冯远征:对,过去老艺术家给我们言传身教,比方说进排练厅,你要掂着脚尖走,进排练厅之前,你要先听,看一下或者听一下里头到底是到哪了,如果说还好,是在一个轻松的情况下,那你慢慢进来,进来以后悄悄地把门关上,然后再掂着脚尖走到你该待的位置上去,尽量不影响前面排练的人。
这些习惯其实不是文字规定的,就是言传身教,在老艺术家传承给我们的时候,都没有贴在墙上。但是你会发现我们现在在后台排练厅贴了一些规矩,那是2016年我做演员队长以后,慢慢贴到墙上的。我们过去规矩在心里头,不用贴在墙上,现在心里没有这些规矩了,我们一定要贴在墙上,什么时候这些规矩从墙上拿下来了,那这个规矩已经就长在我们心里了。
所以对年轻演员、新来的演员,你首先要给他们讲规矩,为什么规定6点半之前必须进后台,因为之前发生过,那演员说我6点半在停车,我说对不起,该罚还得罚你,因为你6点半没有进到你的工位上,按工作来说。你停车不算,因为你应该在6点半之前就停好车, 6点半的时候你就应该在你的化妆间坐着了。他们可能开始不理解,觉得你还扣我钱,但是对不起,这就是规矩。
凤凰网读书:说实话,我觉得咱们现在整个社会环境挺浮躁的,您觉得比如人艺的演员,年轻演员,你跟他们接触的时候,有过这种浮躁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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